打破藩篱、建立连接 一名中学校长的教育集群梦
一名中学校长的教育集群梦
北京市丰台区东部,5.5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20多所学校散落在一栋栋楼宇之间。这里是方庄。十年前,一场名为“教育集群”的大型实验在此悄然启幕,让这些学校“打破围墙”,从各自孤立状态,长成一个“丛林式教育生态系统”。
这个丛林里有很多独特景观:音乐课上到高考前最后一天,学生上课“群内走校”,职业学校向普通学生开放课程,退休老人重回校园“上课”,京津沪渝四地教师同课异构,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奖……十年来,就是这个略显松散的“自组织”,依靠其开放、共享、连接的内核,让方庄地区扭转“教育洼地”局面,让优质生源回流。
方庄教育集群,正在成为教育研究者们一个不可忽视的观察样本。其背后的推动者,正是集群龙头校北京市第十八中学校长管杰。
“集群让我做了很多‘梦’。过程中很多独特体验让我无比兴奋,也引发了我对未来教育形态的思考。未来社区应该是学习型社区,学校不是建在藩篱中,每个人的教育需求都可以被满足;而区域教师将是一把钥匙,对教育均衡会起到关键性作用。”
管杰,正高级教师,现任北京市第十八中学校长兼副书记,北京市特级校长。受访者供图
物质资源共享,集群校“抱团取暖”
两校老师“交叉站讲台”,在十年前是个大胆的尝试。
北京市第十八中学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同属方庄教育集群,前者拥有优质的基础教育课程资源,后者拥有强大的音乐师资和课程优势。双方“牵手”合作,使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享受到了市级示范高中的优质文化课教学,北京十八中的学生享受到了我国音乐教育最高水平的教学。
这一教育“实验”的成功,成为方庄地区教育集群的起点。
实际上,2011年管杰初任北京市第十八中学校长时,学校所处的方庄地区尽管拥有丰富的教育资源,但却是“教育洼地”,优质生源外流。
区域教育是需要统筹的。管杰分析,一方面,方庄多所幼儿园、小学、中学以及职业类学校散落,各自办学空间狭小、相互之间没有关联,无法形成地区教育合力;另一方面,作为区域内龙头学校的十八中,由于历史迁移中初高中出现剥离,一分为二直接导致了生源体系衔接、教师队伍、文化完整性出现断裂,办学质量下滑,甚至影响了学校在整个方庄地区的口碑。
“方庄区域内的这些学校,为什么不能融通起来?”管杰坦承,刚开始做教育集群的时候,是带着一点“私心”的。作为校长,他首要考虑的问题是,怎么能让学生和家长对十八中重建信心?怎么能把外流的生源留在方庄?他希望,与地区的学校建立关联、产生信任,以此来弥补生源上的短板。
在当时看来,国家宏观教育规划中已经释放从区域层面推进教育改革的信号。2010年7月29日,《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公布,提出将实现义务教育“区域内均衡发展”作为未来十年的战略性任务;2011年3月24日,北京市公布了《北京市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也提出“统筹城乡与区域教育均衡发展”,“深化公办学校办学体制改革,开展公办学校之间联合办学、委托管理等试验,探索公办教育多种实现途径”等。
从2010年起,丰台区办学开始尝试教育集群发展模式改革试验。2011年5月,丰台区发布《“十二五”时期教育事业发展规划》,指出,未来五年,丰台区将重点推进东高地单位型和方庄地区型集群学校建设。同时,丰台区教委提出了“政府主导、学校协同、资源共享、特色衔接、共同发展”的集群机制。
于是,一种奇妙的连接在方庄慢慢产生。2011年5月,在丰台区教委统一部署下,以北京十八中为龙头,涵盖方庄地区27所中小学、幼儿园、职业学校的方庄教育集群建立。
一天,集群内的芳星园中学校长向十八中提出,要借用教室。管杰立马同意了。“为什么不借?校长不应该独守资源,而是应该把资源最大化利用,才能体现出资源的效益。”
那时的十八中经过改造后,校园面积大幅扩大,设施设备更新,报告厅改为音乐厅,还有了400米跑道内足球场。要知道,在寸土寸金的三环内,这样的条件是其他学校难以企及的。
“集群怎么做?这些学校的需求就是很好的切入点。”管杰决定,将十八中的资源向集群开放。同时,他主张在集群内建立资源共享机制,各成员校把各自拥有的资源建成目录,向集群其他成员开放共享。
于是,十八中音乐厅、足球场成为热门资源。经常有幼儿园的孩子们到十八中报告厅进行六一演出,小学的孩子们到十八中的体育场参加运动会……集群各成员开始“抱团取暖”。
建立区域课程体系,探路市民终身教育
在管杰看来,虽然是低层次的物质资源共享,但学校的“围墙”被打破了,单体学校各自孤立状态开始发生转变。
但他希望,资源共享不能仅停留在“柴米油盐”的事情上,层次需要升级。从哪里升级?他决定从课程着手。
在发展过程中,集群内许多学校形成了自己独具优势的精品课程。例如北京十八中的传统文化课程、科技特色课程,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音乐教育课程,丰台职教中心的动漫制作、电子商务、卫生保健、服装设计、家政理财课程等。
于是,集群的资源目录进一步发生变化。除各校已有课程外,集群校开始实行跨校、跨学段开发。例如,十八中深化与音乐学院附中合作,将“新音乐教育”课程向集群内的小学、初中、高中不同学段推广。
最终,集群形成了包含100余门课程的区域生态课程体系。每到寒暑假的第一周,集群课程开放选课。“家长带着孩子不睡觉,等着第二天在网上选课,一开放迅速抢光。”
“集群是有效地将资源最大化地给到最需要的人。”管杰说。每个孩子的教育需求不尽相同,如果要用一所学校去满足所有孩子的需求,很难;但通过集群打造一个教育生态,每个孩子的不同需求就更容易得到满足。
连锁反应继续发生。上课时,很多家长接送孩子,被有意思的课程吸引,纷纷表示“我们也想学”。这再次引发了管杰思考:集群是否只能局限在基础教育、学历教育中?是否可以延伸到继续教育、市民教育、终身教育,让社区里各年龄层的人受益?在老龄化趋势日渐凸显的社会背景下,以集群为载体创造终身教育的场域是否更有意义?
于是,集群内的课程也面向方庄社区的家长等社会人员开放,不定期地派集群内的名师到社区学校、老年学校进行社区培训,邀请社区内的成功人士和名人到学校开设讲座;举办校园开放周;与社区联合举行文化活动等。
让管杰印象深刻的是,一次集群邀请了周恩来总理的侄女周秉德来作报告,方庄一大群老年人都来了。“我看到一位70多岁的老人,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上楼去听报告,激动得不得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对周总理那种敬仰之情,非常打动我。”
关注区域教师成长,倡导融合、互补
集群对教师成长的关注始于多年前的一次“求助”。
“我们小学英语老师口语表达稍微差一点,能不能来个英语老师帮忙做翻译?”集群中一个小学有国际友人到访交流,学校向十八中提出诉求。很快,管杰安排了十八中的一位英语老师协助,这次国际交流最终得以顺畅进行。
由此,管杰想到,是不是可以针对教师做一些英语培训?很快,第一期小学英语教师培训落地,接着,集群申请了专项经费,2012年12月起,邀请美国耶鲁视线学校对集群小学的英语教师进行业务培训,每周半天。随后又为集群的校长、副校长们做了英语培训。
方庄教育集群校之间的车程都不超过15分钟,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下,集群很早就开始尝试教师轮岗。
“教师流动,不是说一个骨干教师到一个薄弱校去教学,每个老师都需要在新环境中成长。解决职业倦怠问题、开阔视野拓展思路,有利于老师间取长补短、互相学习。”管杰说。
十八中的老师们对此深有体会。在集团化发展过程中,原左安门中学成为十八中教育集团的新成员,两校的教师资源也全部打通。管杰提出,吃饭的时候,两边的老师们不要各自扎堆在一起吃,为什么不能交流起来呢?
管杰解释说,一位老师长期教学习主动性强的孩子,另一位则长期教基础薄弱、学习主动性差的孩子,两者的成长环境是不一样的。前者可能拿基础弱的学生没什么办法,但后者总有办法,“哪怕学生落后再多,他们从来没放弃过,都是推一推、拉一拉地带孩子往前挪。”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现在学生们已经分不清楚来自左安门校区老师和十八中老师的区别,说明老师之间相互融合了。”原来十八中的老师对那些基础弱的孩子更富有耐心和爱心,也有了更多推一推让他们多学一些的方法,来自左安门校区的老师,面对积极主动的孩子,也激发和点燃自己,能用更适合的方法来让这些学生“跑起来、飞起来”。
集团化过程中,十八中特别重视老师之间的优势互鉴、短板互补。同时也特别强调,不能让新加入的成员校有“以大吃小”的感觉,而是提倡相互之间的融合及包容。为此,十八中将校训改成“聚·宽”文化。
方庄教育集群在区域教师培养上也有很多探索:承办全国班主任能力大赛,集群校积极参与;邀请人民邮电出版社组织国内知名的传统文化教育专家组成培训团队,对集群地方课程《中华传统文化》任课教师进行集中培训……
集群工作重点将来的走向是什么?管杰把目光放在了区域教师交流培训上。十八中做了不少线上教师培训,也购买了不少培训资源,“让其他学校教师共享这些资源,对我们没有任何损失。而资源利用的边际效应会大大增加。”
建立外部连接,让集群衍生更多可能性
“那一天来的人太多,外校的、外地的,我都没挤进去……”北京市十八中教科研主任郭秀平回忆2016年学校召开的办学实践研讨会时表示,来自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四地教育界的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名师们开讲数学、传统文化、线性素描机器人、围棋等课程,开得如火如荼,到场观众反响超出预料。
京津沪渝四地教师同课异构,获批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师信息化提升平台试点……从内部互通到外部联动,集群就像个吸铁石,集聚越来越多的资源,与外部的连接也愈发广泛。
“实际上,无论内部还是外部,集群的本质就是打破隔阂,建立连接。”在管杰看来,这种连接有着无限可能性。
2017年,中办、国办印发《关于深化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明确提出“探索集团化办学”的改革任务。2018年北京发布《关于推进中小学集团化办学指导意见》,开始探索集团化办学。据媒体报道,截至2019年1月,北京已形成160个教育集团。
而由于“集团”与“集群”概念相似,很多人混为一谈。实际上,二者内涵并不相同。最根本的区别在于,集团化办学是相同的法人,有严格的行政管理体系和运行机制,结构非常紧凑;而集群是“自组织”,其组织架构是平行的,更接近一种自发形成的生态系统,结构相对松散。
管杰讲到一个“笑话”。方庄教育集群建立后,作为牵头人,管杰到集群成员校时,学校里打着横幅——“欢迎方庄教育集群领导到学校视察!”管杰说,这个关系搞错了,“我们是平行关系、平等关系,不是领导关系。”
“好多人不理解,觉得不强制的话你能搞得起来吗?”郭秀平告诉记者,集群的活动从不强制报名、点名,也不需要会后“交作业”,来参加的人都是自发的。他也道出了背后的奥秘:集群的本质特点是生态性。良好生态形成后,不依靠外力支撑和驱动,这才是集群的生命力所在。
“其实,集团和集群的发展是一体化的。”面对集团与集群的关系,十八中提出“集群涵养集团、集团引领集群”。在管杰的设想中,集团和集群可以建立可进可出的转换机制:“当一个学校在集团中孵化到一定程度,可以放回集群。”
集群多年持续的资源互借、课程共建、教师交流,让学校之间的了解更深刻、信任更深厚,生源的接续也就顺理成章。“校长、老师们在自己的学生家长面前,起码会说一句:孩子留在十八中读书也挺棒的。这样一来,原来坚决不留的孩子,可能就会犹豫;原来在犹豫的孩子,可能就留下来了。”管杰说。
从2011年初任十八中校长至今,恰好十年有余,在管杰看来,当前,方庄教育集群的探索走在全市前列,十八中成为“一极”的目标已经达到,但是能不能让集群整体再迈上新的台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最早觉得,当我退休后,有人说我带领一所学校发展得还行,我就满足了。现在看来,如果以后大家能够将方庄教育集群看做中国基础教育优质均衡发展中的一个值得思考借鉴的样本,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所在。”管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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