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云：在说噱弹唱中重铸评弹的灵魂密码

日前，由江苏省委宣传部和江苏省文联主办的《盛世云霓》评弹专场演出在国家大剧院成功举行。两场演出，座无虚席，好评如潮，让首都观众领略了江南文化特有的魅力。这既是盛小云评弹艺术的集中呈现，也是评弹这种草根艺术在国家艺术殿堂的荣耀亮相;既是盛小云个人的成功，也是苏州评弹艺术的成功。它表明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苏州评弹，在新时代生机勃勃，活力四射。

盛小云是当代苏州评弹的领军人物。十多年来，我看过她的不少精彩演出，她的“蝶恋花”，她的“看今朝”，她的“苏州人”等，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的《雷雨》，她的《娜事xin说》，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不仅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还是一个评弹创作家，她创作并演出的中篇评弹《永远的怀念》，深情叙述了“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动人故事。作为一名优秀的评弹艺术家，其深厚的家国情怀同样让人感动。

纵观盛小云的评弹艺术实践，可以说她以独特的艺术自觉，在传统曲艺的躯壳里注入了当代审美的魂魄。她的表演艺术既非对传统的复刻，也不是对现代的迎合，而是在评弹艺术的基因图谱中精准定位，用当代意识激活了这门古老艺术的再生密码。她的创作实践，更是拓宽了苏州评弹的叙事边界。

一、《娜事xin说》：传统程式中的现代突围

《娜事xin说》由长篇大书《啼笑因缘》改编而来。评弹《啼笑因缘》又取材于张恨水的同名小说。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小说有着不可撼动的民间基础。同名评弹也成为苏州评弹的经典之作。旧书新创，可能是最好的传承方式，但需要勇气，更要慧眼。因为，改编也是创作。总体上看，相对于《啼笑因缘》来说，《娜事xin说》在人物塑造、叙事手法、主题内涵、表现形式等方面都有重大调整。这种方式对传承苏州评弹的基因意义非凡。我是从《娜事xin说》的舞台呈现中充分感受到真切认识到苏州评弹艺术的本体特征的。

盛小云在《娜事xin说》的表演中充分发挥自身优长，不局限于模仿某个流派，而是根据自己的声音特质，将最美好的声音呈现给观众，形成独特的演唱风格，让观众感受到其声音的美妙和曲调的优美。她的嗓音有金石声，唱腔婉转悠扬、清丽动人，吴侬软语般的演唱风格，使观众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用悠悠的琵琶声和婉转的唱腔，给人以美的享受。都说苏州评弹是“中国最美的声音”。于我而言，这最美的声音就是由盛小云的声韵唱腔体现的。

盛小云深谙苏州评弹“说、噱、弹、唱”的综合表演规律，通过娴熟的说书“六白”技艺，灵活地游走于说书人与书中人之间，使表演更加生动有趣，让观众沉浸在故事之中。她的人物塑造细腻传神，能够精准地把握角色的性格特点和情感变化，通过声音和表情的细微变化，将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如她塑造的何丽娜，一笑一颦款款深情，举手投足楚楚动人，将何丽娜的痴情、自省等性格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盛小云注重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何丽娜既有美丽痴情的外表，又有在情感冲突中“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的性格潜流，盛小云通过表演逐步向观众揭示出这一深层性格。

二、《永远的怀念》：科学史诗的曲艺转码

盛小云在《永远的怀念》中以“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壮烈人生为蓝本，完成了科学精神与评弹美学的创造性化合。作品既突破传统评弹多表现历史人文主题的局限，将现代科学英雄故事引入评弹，为传统艺术注入新活力，又突破传统英模叙事范式，将戈壁滩上的核爆轰鸣转化为三弦的震颤，让知识分子“隐姓埋名”的抉择成为评弹唱腔里的无声惊雷。

盛小云精心构思，通过“焚稿明志”“舍家报国”“爱在永远”三回书目，从师生、友情、爱情、亲情等多方位、多视角展现郭永怀的崇高品格和家国情怀，诠释“两弹一星”精神，引发观众对科学家爱国奉献精神的深刻思考。

盛小云叙事巧妙，表演精湛。运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推动情节，塑造人物。如在表现李佩的哀思时，整体用现实主义，结尾处加入郭永怀与李佩冥想中的对话，升华主题，催人泪下。

更为难得的是，盛小云以女性视角摹写英雄。在创作和演出中，她真正做到了与人物命运休戚与共。在第三回《爱在永远》中，盛小云运用说表与弹唱兼具的方式，将李佩得知丈夫噩耗后的反应分为目睹遗物、忆昔至今、坠机重现、冥想对话四个层次，细腻展现人物复杂情感，使无声的哀伤极具感染力。这充分说明了一个真理，艺术家只有首先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观众。

盛小云创作《永远的怀念》不仅是一次艺术实验，更完成了评弹艺术参与国家话语建构的范式突破。在“科学家精神”成为时代命题的语境下，她以曲艺的柔性叙事解构了宏大叙事的僵硬骨骼——当郭永怀紧抱数据文件的肉身被转化为三弦上的颤音，科学家的牺牲精神不再是纪念碑式的抽象符号，而成为可触可感的声波记忆。这种将“两弹一星”史诗降维到个体生命维度的创作策略，使红色基因在当代观众的情感土壤中实现了跨代际的活态传承。当老年观众拭泪，青年观众喝彩时，评弹书场便成为代际对话的声学空间。盛小云用三弦丈量了精神传承的波长，让“两弹一星”精神在当代文化光谱中找到了新的谐振频率。

在文化治理层面，通过将“卡脖子技术攻关”的当代焦虑融入评弹“抖包袱”的悬念设置，把“科技自立自强”的时代命题嫁接在“马调”的声腔骨架上，盛小云证明了地方曲艺完全可以超越地域限制，成为构建国家文化认同的柔性力量。

三、评弹复兴的文化密码

盛小云的艺术实践揭示了传统曲艺现代转型的三重密码：形式创新的基因重组、文化记忆的当代转码、审美接受的范式升级。她在《娜事xin说》中创造的“量子评弹”概念，不是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对评弹本质的深层回归——在保持曲种基因纯度的前提下，实现艺术表达的拓扑变形。当《永远的怀念》的余韵在书场消散，盛小云的艺术实验仍在继续。她像一位文化炼金术士，将评弹艺术的古老基因置入当代审美矩阵，在传统程式的裂变中释放出惊人的文化能量。这种创新不是对传统的消解，而是对评弹灵魂的重新发现——在说噱弹唱的古老密码里，我们终将听见时代的心跳。这种创新具有文化人类学意义。当评弹艺术的“文化DNA”通过现代审美表达重新转录，传统曲艺便获得了参与当代文化建构的话语权。盛小云用艺术实践证明，评弹不是博物馆里的文化标本，而是可以不断自我更新的生命体。

在全球化与在地性的张力场中，盛小云的探索为传统文化复兴提供了范式样本。她将评弹艺术转化为文化创新的介质，在守护文化根脉的同时，构建起传统与现代的美学桥梁。

从《盛世云霓》专场演出中，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非常可喜的现象：苏州评弹的代际薪火，生生不息。在追求评弹艺术的道路上，盛小云转益多师，终成大家。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成了大家的盛小云自觉担当，主动担负起培养青年评弹演员的使命任务。在她的口传心授、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下，一批优秀青年演员脱颖而出，茁壮成长，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完全可以承担起传承弘扬评弹艺术的历史重任。

艺无止境，止于至善。苏州评弹既是非遗，又不能甘当非遗。在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征程中，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建构中，苏州评弹还要作出更大的贡献。

(2025年3月3日于京沪高铁上)

【作者为江苏省文联原一级巡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